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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法文苑|旧时光里的美人

发布时间:2021-01-22 中法律师事务所


      我常遗憾家里没有外婆年轻时的照片,我只幼时在姨妈家见过一张。细细捻开来想,照片里的人影细瘦高挑,含着胸耷着肩站得并不笔直,只那抿着的唇角和延伸着的锋利的颌线透着一股负重的张力,并不婀娜的身姿因而有了一种坚韧的美感。


      外婆有三个女儿,我妈妈行二,小时候常听她们三姐妹聊起外婆年轻时的事,即便是些琐碎的片段也充满着绮丽遐想:没落地主家的小姐、成都第一批女高中生……然而真实故事里所有的绮丽戛然在疾风骤雨般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


      经历了中年丧夫然稚子尚幼,高门式微族人环伺,战战兢兢开始掌家的曾外祖母只知农事不识大字,更不懂比老天爷诡谲的庙堂风云。当风声渐起时,邻里纷纷抛售土地,这个不懂政治,只知“田养五张口”的女人,拼着最后的“三千钉”一分一亩地买地攒田。她坚信所谓“耕读传家”,有耕才有读,田地大过天。然而,她辛苦腾挪攒来的地,却给了风雨飘摇中的家门雷霆的一击。那一年外婆刚满十八,一副“大地主”成分的枷锁轰然落下,从此,外婆的腰便再没直过……


      背着“地主”的成分还得养家,外婆和根正苗红工人阶级出身的外公结了婚。性格不合、文化程度不合、三度生养却仍然无子,外公抽烟酗酒疑神疑鬼,吵架打架是家里的主旋律,但外婆一口血一口泪地忍下了,只因娘家还有老妈妈。在这场无望的婚姻中,那个旧时光里的美人迅速消散了颜色,只剩倔强在枯枝生长。


      和其他从大饥荒负重走来的女人一样,在我的记忆中外婆早早的便佝偻了背,从家里拼命省出的口粮也没能救活吃土噎死的弟弟和奄奄一息的母亲,曾经偌大的娘家转眼只剩了最小的侄子。什么衰草斜阳哀婉颓唐,看了一辈子戏的外婆明白,再苦的戏文不过是些精致的哀伤。活着得人还得活着。


      如果说大饥荒是一半的天灾,那尾随而来的文革就是整个儿的人祸。在这场极致的荒唐里,我的姨妈收到了申请入党后学校党委交给她的第一个考核任务——调查并及时汇报外婆(人民的敌人、地主阶级代表)的反革命言行。显然这场“打入敌人内部的行动”最终没有成功,姨妈也失掉了唯一一次向组织表忠的机会,最终永远的成为了一名民主党派人士。而外婆呢,当我向她问起这一段,她显得极不耐烦回忆,“那二年生,能活就不错了”。是啊,能活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了活得像不像人呢?想要顾全尊严活得像人的,可能大多都像老舍一样去了,如果最终没去成,那恐怕是有一个像我妈妈一样经常跑去府南河边找母亲的女儿吧。


      时间翻到05年,忍了大半辈子的外婆在外公的咒骂中犯了心梗,游散的血栓使得她右半身中了风,不多久摔断了右腿,做完粉碎性骨折修复手术后,急性子的外婆从病床上翻倒又摔断了左腿。前半辈子的煎熬还有身子骨挺着,颐享天年的年纪里突如其来的伤病使这个咬牙要强了一辈子的老人哭得像个委屈极了的孩子。这一年,婚姻走过第五十二个年头后,外婆和外公终于以分别颐养在女儿家而结束了半生孽缘。


      去年夏天,外婆因在小区里再找不到能聊天的伴儿而搬去了疗养院,住在四合院的西北角。她常常领我去看院里各处的作物,再自豪的告诉我哪个奶奶年纪比她小,腿脚却没她的好。还好,那些苦难最终都过去了,留给这个老太太的仍是温润的眉眼和饱满的笑肌。今年年后,外公因终年酗酒严重痛风也搬去了疗养院,住在四合院的东南角。隔着一小方庭院,多年后两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又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不同的是,外公再下不得床,言语间也多是含糊;而外婆虽经历了骨折心梗却仍能悠悠的行走,到哪儿都有人夸上一句“漂亮的老太太”。


       前两天外婆因为心绞痛被接回了家,晚上我挨着她的颈窝半躺在沙发上,两个瘦成“一把骨”的人靠在一起,骨头硌骨头,并不舒服,但却奇异般的跨过代际,给我一种母女相依的宁静感。我相信,这种感觉来自幼年,藏于五感,是我本能中对于安全和爱的印记,因她是背我渡过脆弱的婴孩期,牵我渡过癫狂的熊孩期最亲近之人。即便,在此后我可追溯的记忆里我们鲜少再这样相依,但这丝毫折损不了我骨血中深藏的孺慕。举着手机,我们一起看电影,外婆的眼睛已跟不上快速的镜头切换,她不时揉着眼,低喃着看不懂……这双日渐低垂的眼,含笑看过我少时不知愁的泪,待我成年后,我又擦过它被苦难磨出的泪,它浑浊但不混浊,像浑沌未开,万物元一,藏着凝固的岁月和轻盈的本真……


      常有人言“三十岁前的美貌是父母给的,三十岁后的美貌是自己给的”。视过眼为云烟,挨过了岁月的外婆,终于得到了岁月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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